先帝淡然而笑道:
“便是死了,就不能在这鬼城中活了么?后续许多事,朕都已安排妥当了。”
话音落耳,殷惟郢心念复杂,
梦寐以求的登仙之路,又一次近在咫尺。
她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只是默默眺望。
站在露台上看了一会之后,殷惟郢便回了去,随侍的婢女们连忙就跟上在身后,一人为她托起道袍裙摆,一人在前方开路,一人陪伴于左侧随行。
一路走到茶室,殷惟郢落座了下来,亲手点了杯茶水,凝望着茶汤的摇曳,她忽地问道:
“他的事,有人查到了吗?”
好似下过一场阴雨,茶室外的屋檐滴着水,水珠盈盈,悬而不落。
茶室内备来了一碗银耳羹,是殷惟郢先前要求的。
这群婢女们的崔尚宫开口应道:“阎王爷不会不管,早已派人去寻了,如今长公主还得为接下来的事好好斋戒筹备才是。”
这阴曹地府王宫中的各种官职,倒与人间无异,宫中有婢女,自然便有女官,而女官中也有尚宫、尚仪等等职位,眼前这女官便是尚宫,据说年轻时冤死于河水边,入了地府经由审判之后,招入王宫中做女官。
能不入轮回转世,对于许多魂魄而言,不知是何等天大的福分。
毕竟谁能清楚,入轮回转世之后,你到底是投胎成猪,还是投胎成人?
再加上要忘却前生记忆,相当于你过去一生,都不过是白活一场。
“轮回转世是要分离的……”
殷惟郢呢喃起这句话,还记得那是在卖孟婆汤的幽魂女子口中听来的,初初并无体会,如今入了鬼城郢都见一城之景,方才有所体悟。
崔尚宫赔笑着说道:
“轮回转世当然是要分离,人总在每一世见到不同的人,总在每一世遭遇不同的事,甚至每一世都不似前生的自己,回首一望,请问那前世的自己还是自己么?”
殷惟郢听在耳内,品着茗,茶水苦涩,面前银耳羹晶莹剔透,可她一口未动。
茶室外的屋檐上,水珠依然悬着。
“人一想到此事,于是就满心愁苦,但又无力改变,正因如此,佛门才会说超脱轮回,那便是认识到每一世的自己都不是自己,连这一世的自己,都不是自己。”
崔尚宫知识渊博,如今一席话讲得不无道理,殷惟郢默默听着,心有所感,天上真仙多梵语,道理本是互通,佛门如此,道门又何尝不是。
唯一有违这番道理的,便是不变的真我,一个绝对存在的真我,殷惟郢想,这样的真我是不存在,需知连道,都是道可道,非常道。
如今自己和陈易,是否便如轮回转世一般,彼此分离了呢?
“我与他分离了吗?”殷惟郢忽地开口。
念及此处时,茶水轻轻摇晃,心湖之间,一圈圈涟漪泛起,水波潋滟。
崔尚宫沉吟许久后,轻叹一声道:
“阎王爷以为你还需许多时间,才能明白过来。
被吞入混沌腹中,与轮回转世也相差无二。”
殷惟郢忽地静了下来,茶水滚烫,手背却发寒,她不可置信,张望了下,而这时一众婢女都沉默下来。
炉子里传来噼啪火声,微风轻轻拂过,灰尘飘荡半空之中,她的无明不在火声里,也不在风里,而是被吞没到了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
崔尚宫默默为她点上了一杯茶水,茶宪摇晃,泡沫涌起,浓青色在茶碗间逝去……
好半晌后,殷惟郢才回过神来道:
“还得去找,找到他才好。”
她的嗓音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便长叹了一声。
崔尚宫并非回绝或是驳斥,而是叹着声道:
“轮回转世总归要分离,每与一人相遇,又与一人别离,我在这地府见过好多好多的人,女子总爱问人情事,所以我也问过好多好多。他们曾经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逐渐在记忆里模糊,完整记起的又有几个?”
殷惟郢不做回应。
崔尚宫不再相劝,而是起身离去了。
一众婢女们见这茶室中的画面,也不再久留,纷纷起身离开,留长公主一人独处。
茶水冒着热气,形如云雾,衬得茶室间多了分虚幻飘渺。
茶香四溢开来。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殷惟郢记起过去与他初遇,自己在他面前摆尽仙人架子,与他结仇,而后怒骂他又被他解衣羞辱,这不是什么神仙眷侣的开始,而是天生孽缘。
后来地宫之中,她背叛他,置他于死地,被他打断长生桥后,又被他救了下来,即便代价是她的贞洁,可救了毕竟是救了,断桥之仇,救命之恩,二者竟谁也离不开谁。
是啊…谁也离不开谁。
殷惟郢忽见那停滞屋檐已久的水滴掉落,原来无波湖水间掀起一寸水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