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看着陆时,总感觉对方在话里话外点自己。
他清清嗓子,
“陆先生,我还是……”
陆时摇头,
“不,你不要‘还是’了。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说完,他对辜鸿铭颔首示意,
“辜老先生,后面的事,你来处理。”
话音刚落,
咣——
头等舱厚重的铁门在两个老头的面前关上了。
林纾自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以后,在清朝文坛的地位火箭般蹿升,何时吃过闭门羹?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小子……竖子欺人太甚!”
辜鸿铭撇撇嘴,
“没用的,这个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骂得再怎么大声,里面也听不见。”
林纾没搭腔,
其实他也不想让陆时听见,
否则,陆时再出来怼他几句,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
他忍不住斥骂道:“不迎进门、没有茶水也就算了,一共才说不到二十句话就赶人,这是待客之道?”
辜鸿铭挑眉,
“你是客?”
林纾:“……”
无法反驳。
辜鸿铭继续讽刺:“不速之客不算客。”
林纾脸色铁青,
“你……”
辜鸿铭呛道:“行了行了,咱们先去餐厅用饭,再说之后的事。”
他拉着林纾下楼去餐厅。
两人找个位置坐定,盛上菜。
林纾盯着盘子里怎么也吃不惯的炸鱼,郁闷地说道:“我随你来欧洲找陆时,所为不过请教两件事,其一、翻译;其二,古文和白话文写作之优劣。”
辜鸿铭冷哼,
“你刚才是请教的态度?”
“啊这……”
林纾一时间语塞,改口道:“不是请教,是讨论。”
辜鸿铭翻了个白眼儿,
但考虑到陆时和林纾已经谈崩了,纠结态度实在没什么必要,便继续道:“刚才,陆小友不是跟你讨论过翻译的事了吗?他觉得,你那根本不是翻译!”
林纾脸黑,
“每個人对翻译的理解不同,我不认可他的观点。”
“啧……”
辜鸿铭咋舌,
心里吐槽对方死鸭子嘴硬,
伱不认可?
你算老几?
当然,这话也就想想,肯定是不能说出口的。
辜鸿铭岔开话题,
“至于白话文写作,现在做此尝试的人不在少数,我却没见你对别人如此严苛。”
林纾一瞪眼,
“那能一样吗?”
在20世纪初的大清,文字是可以“造反”的,
否则《时务报》不会被查封、梁启超也不会被通缉进而逃亡日本。
辜鸿铭感慨:
“确实,《蝇王》是历史上第一部语言流畅、用词规范的白话文。”
语言流畅、用词规范,
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现代人在写作文时都能大致做到,甚至还可以附赠“真情实感”这种高端服务。
但在20世纪初,那两个词可不容易实现。
辜鸿铭在办新学时发现了一个现象,
无论是学生、还是平头老百姓,都渴望在口语中抛弃掉“之乎者也”,获得张嘴说话的权利。
问题是:
到底该怎么说?
又该怎么写?
此两问,在陆时的《蝇王》之前,没有任何一部白话文给出过解答。
事实上,就连后来的《狂人日记》都是一堆通假字,
因为鲁迅先生的白话文并不规范。
辜鸿铭低声道:“《蝇王》立意深刻,这是有目共睹的。更难得的,是它能作为标准的白话文范本,成为所有人学习的榜样。它甚至还给出了标点符号的规范。”
这正是林纾此类保守派学者担心的,
他们害怕白话文写作,更怕一套明确的白话文规范。
不读书的泥腿子们都能随心表达的世界……
太可怕了!
所以,写出了《蝇王》的陆时就是在造反,
还特么地造了将近二十万字!
林纾叹了口气,
“唉……”
他在马褂的内衬处摸索,拿出了一小摞用线绳装订的纸张。
辜鸿铭投去视线,发现竟然是《新民丛报》的剪报,
而所剪的版面,正是版。
那叠纸都快被翻烂了。
辜鸿铭懵了,
“你不是看不上白话文吗?怎么还剪下了《蝇王》随身携带?”
林纾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