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一日比一日更象那死去的老尼。
几回芬芳满地的春风,几回雁阵南归的嘶鸣,几回雪絮飘飞的黄昏,几回烈炎如焚的正午,一个站在木屋下,一个站在藤桥上,苦苦守候着一年一度的七七相会。相会之时,总要讨论那似乎永无结果的办法。然而,善福书记总也没有个闲的时日,中间逃到远亲家躲了两年红卫兵,跟着住了三年干校仍出不了水。一别五年,再见面时人都生疏了,想说的话总也溜不出嗓门。
到如今,他有点心灰意懒了,既盼七月七,也怕七月七。每到那个月夜,四目相对,默默无语,各自都将眼泪暗暗往肚里吞。
在老虎洞委曲了许多年的那尊闭目观音,又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法华庵内的莲花宝座上。菩萨仍旧,人已老残。善初老头记忆中,香火从没有这样旺过。特别是那天机耕路上出现一辆小轿车,车门开后走下的竟是那个一走三十几年的地主女儿,她现在已成了县长夫人。县长夫人当然不肯认善初老头了,待趴到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祷告了自己的心病后,便心慈面善起来,拉着跃进说要帮她在城里找份工作,说的时候还朝善初老头瞅了几眼。可惜没被发现,老头当时正哀怜地盯着正在做法事的慧明。县长夫人走后,老头夹在一群善男信女中告诉菩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但愿神明保佑她万事如意,永无灾病。慧明一旁惊落了手中的木鱼。她知道总有这一天,殊不知这天来得这突然。它意味着自己的一切都成过去了,余下的只是尽人生之职,熬干最后一滴心血——难道世上会允许女儿先出嫁,父母后结婚的奇事么?她麻木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木鱼,几声梆梆敲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
七
女儿要出嫁了,该快乐些,可他做不到。灯下是一片朦胧。黑影翩然而至。是鸭掌树神?“记得从前说过的话么?”记得,可怎么解读?是预言是咒语还是谜团?眼前浮起山一样高海一样阔的迷雾。
唯有黑影蹁跹。
唯有鸭掌树神飘然。
这般神秘,这般玄奥,一个没读完《三字经》的老头如何能领悟那真言!
黄色风。红色风。
黄色雾。红色雾。
黄色水。红色水。
黄色路。红色路。
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
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
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
铜盆叮当。清水哗啦。善初老头饱经沧桑,知道水来土淹,兵来将挡,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头对东海,背负西天,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老头一个长拜长叩,拜得黑影无踪,树神无神。
大树仙,大树仙,善初供上一千钱。大树神,大树神,善初送来美佳人。大树王,大树王,善初要敬百年香。……
祷告时念念有词。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当香火熄灭时,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无论是鬼是妖,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最后一次,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大山沉重地喘息,悲哀地呜咽,虚弱地,一阵比一阵缓慢,一阵比一阵无力。老头念得更快了,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突然间,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一声怒吼,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山又吼,山又叫,又吼又叫中,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
不进则退。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
铜盆内水平如镜,繁星点点,晓月如钩。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老头垂着双手,恭敬地盯着水底。星光遥遥,银河漫漫,再长再久也要等,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
后来,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
后来,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
后来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会是两颗星呢?两颗星便是两个人!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
天亮了。老头明白了。
男左女右。下次午夜前,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
女儿为什么要躲,老头却不明白。
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疲乏了,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
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不知父亲刚睡,竟推醒了他。
“爸爸!你又犯菩萨疯了!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
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
老头却不作声,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
跃进继续嘟哝。
“一天到晚,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
“女儿啊,国有国君,人有人杰,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
“爸爸,你尽乱说。观音是假的,书上写清了,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