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罢,奂帝将手上傀儡推入皇后怀中,顺势牵起她,将她引往帷幕深处。
是夜鸾凤和谐,无限恩爱。只是从酣睡里醒来,皇后一摸枕侧,却不见了奂帝身影。
她披衣起身,没有穿鞋,穿过屏风帷幕,悄无声息地走到白日里演着傀儡戏的地方。
奂帝,他独自一人在此。
皇后将身匿在一重帘幕之后,她只看得到他的侧影。他低头轻轻抚弄着什么,仔细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傀儡。那傀儡像是一个女子,一身素色衣衫,一张脸上笑容粲然。
真真再寻常不过。
皇后却看得痴怔。耳畔有低低的歌声,水汽般浮起,她才蓦然回过神来。
奂帝低眉操控着那个傀儡,口唇翕动,唱的是一曲她不解其意的苏白。而他眼底刻骨的思念和哀伤,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相伴近十年,他从未给予过她的神情。
她不由得想:十年里,是不是每一个晚上,他都独自一人,唱着一曲苏白,怀恋着一个她不知道的人?
那个人穿素衣,懂苏白;不像她,总彩衣斑斓,也只会京中官话。她和那个人差得太多,她才知道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是那样一个人。
只是,他以前明明搁在她这里的心,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就走失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他和她开始貌合神离,仇隙渐生?
她悄悄退了回去,在床上听着若有似无的歌声,辗转一夜。
六
天气越来越冷了。第一场雪落满皇城的当夜,奂帝命人在水榭里烧了炭盆熏笼,供他弄戏看雪。
水榭临着挖凿出的大片湖泊,湖里密密栽种的芦苇枯了大半。但雪一层一层地覆下来,月光下恍然一看,却又似芦花开遍一般。
皇后不请自来,水榭四面的苇席放下了三面,只卷起正对湖泊的那张。倘若远远隔水看着,水榭里只帝后二人斟酒对饮,旁边一缕暖烟袅袅,真是琴瑟和谐,美胜画中鸳侣。
皇后有了些醉意,脸色酡红。她以手支颐,忽然状若无意道:前些日子,妾在夜里听到似是苏白的歌声,那是陛下在唱吧。陛下可否为妾再唱一次?
正把玩酒杯的手一顿,奂帝淡淡道:皇后听错了。
就算妾听错了,秋波慢转,可是,陛下就不能为妾唱一曲苏白吗?
奂帝轻轻看了她一眼:乡间小调罢了,怎堪入皇后之耳。
皇后微微笑着,慵懒起身,是要走的情状。一只手已拈住了苇席,她突然回身,幽幽出声:陛下,这还是你第一次拒绝妾呢。为一曲苏白,值得吗?
奂帝自顾自端了酒杯小啜,而后展颜一笑:第一次吗?也是,朕从前对皇后你千依百顺。话锋一转,他讥诮道,可是,朕得到了什么呢?没有记错的话,皇后,你用朕给你的权势,将朕囚在这宫中,听凭你父女的差遣。
酡红刹那褪尽,皇后脸色发白,手指控不住地轻颤。
今夜的奂帝不同以往,但她已顾不得许多。他脸上还带着笑,极灿烂,也极讽刺,而那笑容叫她莫敢直视,就像她第一次背离他,听父亲所言,撤换掉他的近侍,将他软禁在宫中时一样。
还记得那时候,他微侧着脸,眼里看不出什么异样,却笑着对她道:朕不知道皇后的记性这么不好,不久前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得干净。
事实上她从没有忘过。只是,该如何跟他讲,自小随父行事,她终究那么像她的父亲,信奉要将在意的东西牢牢掌控,才能把不想遗失的留在身边。而她的生命这么长这么广,仅仅只情这一物,怎么够填满那些日益膨胀的渴望?
她那时候不知如何回答,此刻也是一样。她只能急急别过头,掀帘而去。
水榭里只剩了奂帝一人,他笑容骤敛,扶眉轻叹。
今夜,他的确焦躁了些。
但,毕竟是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仿佛为印证他所想,密密的芦苇下,几乎凝冻成冰的湖水縠波微漾,霎时水花一溅,露出一个人的半身来!
雪光月光里,这人浮在水面,似是不觉得冷。而他的面容,分明竟是被杖毙了的傀儡戏班班主姜维。
他竟没有死!
他向水榭游得更近了些,也不上去,待奂帝俯身佯装欲折芦苇时,他悄声道:万事业已俱备,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奂帝压低声音:控住后宫。便再无多言。
等奂帝取了一枝芦苇,刚才浮在水上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回到水底。
奂帝知道,姜维会悄然去宫中他和皇后都不会到的地方。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为姜维已被杖毙。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活着留在宫里,存在于鲜为人见的阴影下呢?
当初教姜维故意犯宫规,诈死求活,为的便是通过姜维向外传信,一步一步实行早已拟定的计划。皇后丞相再怎么查,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已死之人在组织着一切。
手中的芦苇蓦地被折断,奂帝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