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朦胧中,老头觉得耳边一片哭声,眼皮重千斤,好难得睁开。睁开后看到女儿正趴在自己身上哭悲怆地的嚎啕着。
“爸爸,跃进只伤着一点,不碍大事。你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金桥哽哽咽咽地劝着。
善初老头拂了拂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摇着头,脸上毫无表情。这一回他算是全弄清楚了原来神仙也不诚实,也会骗人,也爱耍花招。明明降祸于慧明与四清,却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明指葫芦暗打冬瓜。而菩萨——这菩萨为何也如此靠不住呢?
乌亮的樟木禅床,依旧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老头躺在上面,吃力地寻找那一年一度月光如水的七夕,那来得太慢去得太快的不眠之夜,那提心吊胆的焦虑中的柔情。再努力也无益,这些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我去找善福大叔回来好么?”
金桥今天象个婆婆唠叨得让人生厌。
“别!别!”
不得不回答,老头紧张地抓住雕花床头,此时他相信善福若回来自己的某个计划就会无法实现的。
“为什么?慧明师傅身上都有很重的气味了!”
金桥瞪着惊愕的眼睛时,仍小心翼翼地不说出四清的名字。
为什么?
谁知道!
在老头此刻的心态面前,就是最天才的专门家也不敢轻弄如簧之舌。老头对善福的变化连老头自己也不甚明白,他只明白一个念头在心里越来越有力地集蓄着。
有人来了。
金桥出禅房看看去,跟着便在正殿上唤跃进也去一去。
被他们身子挡住的窗外远山上黑伞一样的鸭掌树,和灰色长蛇一样的古道出现在老头眼前,他浑身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颤栗。但这时的恐慎并没有象以往那样,需要许多的努力才能平静。老头打定主意以后,旋即如体验死亡一样安详地闭上眼睛。从第一次血涌心潮地爬上这禅床后,老头这是第一次感到心中如此坦然。
一阵高一阵的嗓音传来。
有人惶惑地着。
有人把超度经诵唱得朗朗如歌。
本该回去取来那瓶香水,相逢已久,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心上的女人买件东西。然而,昨夜出门时竟忘了带上。属于老头的时间已经少而又少了,已不够回家取来香水,轻洒在慧明的寝棺前。来得及的仅仅只有几个值得珍惜的回忆。
那时,跃进真小,小得掂在手里分不出轻重几多。半个月亮挂在树梢上,慧明听到铜铃一响,跑下伫立多时的庵门,迎着他们父女,迫不及待地抱过离别一年的骨肉。
“宝贝,你把妈妈想死了!”
“你疯了,让菩萨听见可不得了!”
他一把将那娘儿俩揽在怀里,惊慌不已。
“看你这记性,今天是七月七,大小菩萨神仙一概不问事!”慧明仰着脖子嗔怪地说。
他稍一怔后,将胡须八叉的脸紧紧贴在慧明的腮上,从这时起,他才发觉女人的脸永远是凉丝丝的。
那时,鸭掌树又吐出了马上就会枯萎的新芽,他正在垸边的古道上溜达,女儿从墙角一歪一闪地跑拢来说
“爸爸,我同孙猴子一样是石头变的么?”
“别胡扯!谁告诉你的?”
“金桥说,我没有妈妈——”
“莫听他的,等你长大了就会有妈妈的!”
这话其实是自己说自己听的。他那时的确很自信。只是随后发生了,三天两头就有人被饿死,谁还有心顾别的事情。人都说这是天报应。连善福的老婆都在夜里偷偷烧香化纸求菩萨。
跃进饿得头比身子还大时,木屋门口响起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是慧明。
慧明放下肩上的口袋。
“这点玉米,给跃进磨点糊吧!”
说完她想亲亲女儿,跃进却歪歪倒倒地躲到父亲身后去了。
一句话也没搭腔,他甚至没敢比个手势让这女人坐一坐,喝碗水。慧明默默地站了一阵,就悄悄地走了。
在这以前,慧明从未进过这木屋。
在这以后,慧明再未进过这木屋。
一切了结,了结一切。善初老头如释重负了!离别。相逢。再离别。再相逢。这样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剩下的将是永远离别,永远相逢。
昨日是七月六,今夜是七月七。
孤伶伶的鸭掌树仍旧托着半个月亮,只是古道上匆匆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善初老头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后门未开,铜铃未响,听说善福来了,人都拥到庵堂里去迎着,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善初老头便不翼而飞了。
善福开始并不知道法华庵发生了血案,因为县里某个领导暗暗下了个任务,县长猝死,今日满七九,县长夫人执意要来法华庵超度亡灵,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