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八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毛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了金的大字,在修缮一新的门首上,闪着点点光亮。当年,从山外大城市里来传播火种、传播“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搜寻了几个星期,也没有找到那尊名扬数百里的闭目观音。现在,曾经与饿狼结伴,蝙蝠粪粘满了全身的菩萨,又重新回到久别的庵堂里。香火烛光之中菩萨显得比以前更有丰彩。只可怜了空守禅房的弟子慧明,岁月将也许应该刻在千年菩萨脸上的印痕全部错刻到她的脸上。谁敢相信,她妙龄时节曾在多少宴会上令那些将军们垂涎三尺呢!这些年,社会遗忘了她,只有欧阳善初记得她。前两年搞人口普查时,复审到第三遍,善福书记心血来潮突然记起了她。这件事,不仅见了报上了电台,还使这个普查组被评为全县的红旗单位。慧明从善初老头那里听到这四处传为笑谈的事,着实哭了一场。
父亲进去以后,跃进才进去。
进门前心里好厌恶;进门后却一反昨日要砸菩萨的仇恨与蔑视的心态,象是刚喝饱了五味汤,胸膛里淤积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清的情感。
老头首先看到的是观音。
姑娘第一眼看清的是慧明。
铜铃似门铃。昔日小尼今日老尼,正恭候晚来的香客。
这种时候,这种关系,能不惊讶么!
“慧明——师傅,女儿跃进来看你了。”
老头低声说师傅二字几乎听不见。
跃进真想否认,是父亲硬拽着她来的,她并没有主动要求。
“欧阳——大哥,多谢你的好意。”
跃进从这话中听出的是,慧明还没有忘记昨日砸庙之事。
“跃进!今晚你就住在这儿。”他说。
“至少你会梦见妈妈的!”
老头补上后一句之前,迟疑得有些恍惚。
“对么?慧明师傅?”
跃进一想到妈妈时总是不能自己,而这时她便忘了先前的憎恶。
“孩子,你莫当真。佛门无真佛,我帮不了你们。”
“不过,你却会帮助妈妈找到你!”
慧明同老头一样爱愣神,以为她的话说完了,却又惘然补上一句。
“爸爸,慧明师傅的话真不好懂,怪不得书上说,干这一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模棱两可!”
想笑时,一见到父亲脸色很难看,笑声便在嗓门里咔住了。
笑没笑成还有另外的原因。
屋外风声中夹着一阵叮叮铛铛的铜铃响,正值沉默之际,一声铃响恰似一只惊雷,跃进浑身一震。然而,老头只是稍稍抬了抬头,慧明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下。这么冷静,却是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