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兵数万人马,一拥进城,占土地,烧房屋,屠人口,宰牛羊,夺财帛,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江州原本姹紫嫣红开遍,战后都付与这般残垣断井,众多百姓流离失所,许多被烧毁的房屋冒着剩烟,铁蹄下残存的荒草一片杂乱,天空如一袭白色的敛衣,覆盖着尸骨纵横的大地。
上苍似乎怜惜这静谧温婉的一湾,火烧不到这里,但见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张尧一袭白衣裹身,坐在长亭里,手执一笛,横于嘴畔,悠然吹奏,面前摆着一盘棋。
他并不吹奏舞榭歌台,换了衰草枯杨,也不吹奏红灯帐里卧鸳鸯,换了黄土陇头送白骨。他吹奏的是一曲偷乐词: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依柳过川前,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悠闲的笛声中,那没有人对手的棋局很孤单。
卫善穿着一身黑服,佩戴着那把玄黑的断刀,像一阵黑风吹到这里。他过长亭而长叹:“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残花落泪,啼鸟惊心的残春,你还有闲情鸣笛下棋?”
“我看见的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用笛声召唤远方客人乘春风而来,在我身边陪我下棋,你愿成为陪我下棋的客人吗?”张尧平淡而平静。
卫善坐到了张尧对面,面无表情:“你若请我喝两杯,我们一醉方休,也许我还感兴趣,但我决不下棋。”
“我决不喝酒,只下棋。”张尧针锋相对。
“唉……”卫善叹息。
“真可叹息,明明是我军胜了,结果反而败了。”张尧说。
“这当然不叫失败。”卫善说。
张尧说:“你誓死效忠的温国公派人烧毁了城门,还派人谎报自己被围,结果我军去勤王,金兵大举反攻,冲进城门被烧光了的江州,没有任何障碍……”
“自古长城总是毁于内部!”
“温国公派遣的心腹是谁?就是你的义弟李仪,他暗中指挥王府侍卫放火。”
“他不再是我的义弟。”
“朝廷怯战,议和派压倒了主战派,在你眼中以诚信感动天下的温国公把江州献给了金邦,献城有功,现在正在跟金邦议和,以诚信感动乌里哈,真叫人忍不住哈哈哈。”
“也许一个人受骗越多越清醒,我现在参透了《道德经》上的道理: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温国公一生最擅长美丽的言辞,他的话语越漂亮,越不可信。”
“议和就是乞降,胜利者竟然向失败者乞求投降,有温国公这样老不死的国老,什么样的笑话闹不出来?”张尧的脸上略有了怒色。
“温国公曾在我面前感叹天下无信,他自己恰恰是天下无信的代言人。”
“朝廷对百姓无信,自然用不着我来排兵布阵,我除了鸣笛下棋,还能何为?卫兄,你来陪我下两局。”
“我决不下棋,我只用血祭刀。”
“刀是什么,棋是什么?刀和棋有什么不同?”
卫善独手扶刀,看了看棋盘上的棋子,说:“刀的精义在于方正,只有方方正正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才能真正发挥刀的威力,棋的精义在于圆滑,只有圆滑的人才能出奇制胜,方正的人不会下棋,圆滑的人不配用刀。”
张尧笑了笑:“方是人品,圆是策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人生方圆相融,才能得以圆满。刀的精义在于方正,但刀的最高境界在于方圆合一,一个方方正正堂堂正正的君子只有把智慧发挥到极限,才能成就最上乘的刀法。故方正的人要运用棋的圆滑,圆滑的人要辅以刀的方正。”
卫善钦服:“兄台高论,胜我十倍,毋宁说,刀中有棋,棋中有刀。”
语毕,他竟忘记了告别,一提气,已飘身数丈之外了,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的阳光里。
远处的金山寺与战后的江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寺内香火鼎盛,人头攒动,钟罄声,木鱼声,念佛声汇成乱耳的噪音。
寺内楼阁殿宇,参差错落,其中以大雄宝殿的景观最为殊胜,殿内正缭绕几缕檀香,它们升到半空就纠/缠在一起,合成一股浓烟,升到更高的天空,熏得太阳忍不住扯一把阴云遮蔽自己的脸。
方丈智空在大雄宝殿里,正领着一干人等举行水陆法会,一帮佛子中赫然站立着乌里哈和他的四大护法。
乌里哈头顶着金盔,金盔两旁两根稚鸡尾翎,身穿绣花袍,外罩龙鳞甲。
那四大护法亦是戎装束身,各执兵器,满脸杀气,兵器被殿内阴沉沉的冷风摩/擦得嗡嗡低鸣。
温国公和李仪穿着华贵,出现在法会上,他们和乌里哈之间看似亲如一家。
法会的缘起是为了超度江州所有的死难者,佛门认为,佛法无边,能使人死后的灵魂脱离苦海,往生极乐世界。
智空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教化众生,恒不杀生,恒不吃肉,江州多福,佛光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