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的绝非陛下。”李泌道:“但陛下的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过了这么久,薛白如今已经很平静了。
“今日心情好,请长源兄吃顿饭吧。”
“臣谢陛下赐宴。”
“不必拘束,微服出宫吧。”
李泌本想劝阻的,可是薛白连皇室姓名都抛却了,这点小事就显得不值得劝阻了。
他们遂轻装简从地去曲江边找了一间酒楼,点了菜,薛白问道:“有螃蟹吗?”
“咦,吃螃蟹的人少,但郎君是懂吃的。”那店家笑道,“秋高蟹肥,这可是如今时兴的吃食……只是,这位道长也吃蟹吗?”
“他不忌口。”
“得嘞,两位稍坐。”
临窗而坐,风吹得颇为舒服,薛白转头往外看去,见曲江边有许多儿童正在放风筝。
李泌是个安静的人,若依本心并不想说话,可他如今肩负重责,须维护社稷安稳,遂还是开了口。
“这盛世光景,岂忍心因一己之私心而毁了它?”
薛白问道:“你之所以出山,是因为我丈人劝你,还是你心底里就是想试手天下?”
李泌道:“我是出家之人,淡泊以明志。”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薛白道:“淡泊之人做得出这样的诗?”
“那是年轻时了。”
薛白看着窗外,道:“我年轻时狂得厉害,总认为只有我能振兴大唐,我是天命所归,是世上最有资格之人。所以,我一心当皇帝,为此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当时想来,抛掉自己的身份毫不可惜,我决定冒充李倩时,对‘薛白’没有任何留恋。”
李泌道:“陛下确实是天命所归。”
“但我之所以一定要当这个皇帝,真就为了改变大唐,不是为了享受。当然,私心也有,我不喜欢受到阶级压迫,讨厌有任何人比我高贵。”
薛白说到这里,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我宁死,也不能活在一个明文规定了高低贵贱的世道上,官身、白身、贱隶,因此不顾一切去拼。”
李泌道:“自古以来,人便有高低贵贱之分。”
“你修道,不讲众生皆平等吗?”
“我出身李氏,但并非皇家的陇西李氏,而是辽东李氏,属赵郡李氏定著六房,我祖上为西魏八柱国之一。传到我这一代,世代严苛教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薛白道,“你祖辈的努力才有你的今日嘛,我不能一句话抹杀了这些传承……这就是我们骨子里的观念不同,你习惯了尊卑有别,我不习惯。”
“陛下是天下最尊贵之人。”
“说出来你不信,我讨厌有人比我高贵,可当了皇帝之后,我也不喜欢比旁人都高贵,没多大意思。”
薛白还是觉得原来的世界舒服,这是他努力了十多年才发现的。而他也知道,他穷其一生也不可能把大唐发展到那个地步。
“总而言之,我成为我、成为薛白,并非是在置气、发怒。而是我需要、我喜欢,我觉得舒坦,李倩的身份,就像一件华丽但尺寸太小的衣服,勒得我胳肢窝疼。”
李泌道:“陛下太贪心了,怎能既要功业又想要自在?”
说话间,楼下响起了脚步声,两人遂闭口不言。
不一会儿,店家上了菜。
“吃吧。”
薛白拿起一只螃蟹想要递给李泌,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他遂笑了笑,道:“新的事物很多,慢慢接受吧。”
可他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剥着蟹吃。
“对了,方才聊到那问题,你我都是一样的啊。”
李泌道:“臣与陛下是两种人。”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你不也是既要功业,也要自在吗?你要五湖,我只要自己的名字,你比我贪心。”
李泌一愣,摇了摇头,道:“我只看取百年事,你望的却是千年事,何尝不是太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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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薛白回到大明宫。
他过了太液池,绕到宫苑后方的三清殿。
夕阳照着花树,他看到李腾空正站在树下。
他们此前就约好了,今日薛白宿在这里。
“我来得迟了?与李泌出宫吃了个饭。”
“不迟,我就想早些出来逛逛。”李腾空道:“你却好自在,想出宫便出宫。”
“你想出宫也可随时出去的。”
“你怎知我昨日与李季子出宫去看戏曲了?”李腾空莞尔道,“我们大概是最不讲规矩的皇帝和女冠了。”
薛白道:“我或许是最不讲规矩的皇帝,女冠里比你不守规矩的却很多。”
“没个正经,休得胡说。”
李腾空轻轻捶了薛白一下,被他顺势搂在怀中。
“你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