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看懂?”我惊讶地问,“怎么不看白话文的演义?”
他脸红红地回答“看不懂就瞎猜猜。我古文不行,硬逼自己看这个,或许有好处。”
他邀我们到他家去作客。“我明天陪你们去大佛寺。”他说“我还可以当讲解员呢!”
丈夫笑着对我说“他喜欢你这个语文教师啦!”
一路上多多头几次请我坐上板车让他拉着,这我当然坚决不干。可是他说“舅妈您别客气嘛!这拖车可结实了,我去砍柴时可以压它四五百斤,它吃得起重呢!”
我尽管并没有坐上去,可实实在在地相信那板车的坚固耐压。第二天一早,多多头父子俩就是拖着它去采石场拉山石的。
载着我的自行车缓缓地停了,已经长成了一副阔大的成人骨架的多多头轻松地下了车,对我说“到了,您先看看外景,我去寄放车子。”
我站立的地方正巧是个山口,两边耸立着陡壁峭崖,面前却铺展出一片绿原,一条银白色的小溪横贯其中。我忽然发现在这以绿色为基调的画面上,嵌镶着几处金黄的色彩,凝神细辨,原来是寺院的黄墙!再往附近仔细寻觅,终于望见了闪闪发亮的琉璃瓦顶和依山而立的佛寺飞檐。我有点急不可耐了,一扭头,才看见多多头已经笑嘻嘻地站在我背后了。
“站在这里只能远眺,看大佛还要走一段路。”他俨然像个讲解员似的介绍说,相传浙东大佛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由护、俶、佑三代和尚凿成的,前后跨越了南北朝的齐、梁两个朝代,费时三十多年,因此人称“三生石佛”。多多头建议我绕个道去看看北边雕有上千佛像的“千佛壁”,东边那个开山大师住过的“隐岳洞”,我都回说等会儿再看,我要先拜谒仰慕已久的大佛。
我随多多头走过一座座山门,跨过一道道门槛,先进“瑞象阁”,再入“大雄宝殿”,最后当我抬头望见那块“三生圣迹”的匾额时,已经在大佛脚下了。
(气魄雄伟的弥勒石像高约十丈,身饰黄金,光采灿然,他两肩披着上衣,中胸袒露着,盘膝而坐,姿态庄重,显示出一种特别安详、沉静、聪慧而又坚定的气质来。更奇妙的是,就在佛首之后,那暗绿色的干仞石壁上,有着一轮淡淡的圆晕,而那圆晕,居然正当佛首,给大佛增添了一种超脱、神秘的色彩,我不禁问我的“导游”“是人工雕琢的吗?”
“非也。”多多头笑盈盈地回答“这佛首圆晕,乃灵岩佛地之神光也。”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神光之说恐怕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了。这里的山石本来就带自然条纹,大佛傍山筑成,石壁上有圆晕完全可能!小鬼头你休想哄我!”
多多头笑得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接着又指着一块石碑叫我看“舅妈您看这里的介绍佛身通高十丈,其面自发际至颐长一丈八尺,发际至顶高一尺三寸,目长六尺三寸,指掌通长一丈二尺五寸,宽六尺五寸。这就是说,佛像的头部是特别加大的,目长与掌宽几乎相等。这虽然不符合人体实际比例,可是舅妈,您抬头看,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我仰视石佛,只觉真实而亲切,毫无比例失调之感。我正诧异着,多多头说了“这是因为符合了现代美术所说的透视原理,适应了石佛供奉于庙宇之中而又特别高大的特点,如果按通常比例凿成,反而会使人感到头小身子大了。”
“这个解释有道理。”我说,“你常来这里吗?”
多多头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仰望着石佛说“是的。它使我想起那三位和尚,在那样动乱的年代,艰苦的环境里,他们完成了这么宏大的工程,达到了这么高的成就,是多么的了不起啊!”
我们俩在佛前流连了许久,才出殿游览别处。多多头有条不紊地带我观看了宋代著名理学家朱熹所建的“濯缨亭”,说亭名是来源于“诗经”的;又带我欣赏了唐朝颜真卿的真迹“逍遥楼”三字,跟我一起评议了一番颜体书法的特点;最后指着刻于石壁之上的“天然胜境”四字告诉我,这是近代负有盛名的弘一法师写的。我故意问他,可知法师俗名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李叔同,教育家和美术家,还是丰子恺的老师呢!我笑了,称赞他知识面广,跟四年前那个让我辅导古文的小多多头不一样了。
山区的天色暗得早,当我们返回先前那个山口时,血红血红的夕阳已经开始西沉了。我再一次凝望那秀丽而幽深的山谷,眼前又浮现出“三生石佛”那壮丽殊特的面容。我发现多多头也在沉思默想。夕阳映照着他那方正的脸膛、明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和紧闭的厚唇,我感到,眼前这个在阳光沐浴下的多多头,已经长大成人,好比一块已经开采出来的山石,秀丽,坚硬。或许是我过于入神地凝神着他吧,多多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小舅妈,我刚才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哪里!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儿像谁。”
“像小娘舅,是吗?外公说过的。”
我点点头,却又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