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当猪猡,只吃只睡不干活”,如此等等。教育非但每日每时进行,而且是身体力行。记得小时候跟她上街,只要看见西瓜皮香蕉皮之类,她总要颠着小脚走过去,一边嘀咕“害人哪害人,要跌死人的哪!”一边捡起来扔到阴沟或垃圾箱里去。她生性节俭,称浪费为“造孽”,对我的大手大脚简直是深恶痛绝。我从小到大直至步入中年,不知听她讲过多少遍“巧媳妇日积两米度饥荒”、“败家子坐吃山空当上讨饭郎”之类的故事。她用朴素的道理教育着子孙,未必是自觉,却是十分有效地传授着正直、善良、勤劳、俭朴这样一些人所应有的基本美德。称她为我人生道路上最早最好的老师,她是当之无愧的。
外婆虽不识字,却有着丰富的民间文学常识。她是我文学上的启蒙教师。记得每当夏日的夜晚,在小巷深处的庭院里,我和外婆一边领受着因曾擦过西湖而格外凉爽的晚风,一边就开始了我们的“文学辅导讲座”。外婆会讲七仙女下凡,会讲白娘娘水漫金山,还会讲许多年以后我在《聊斋志异》中得到验证的鬼怪狐仙故事。冬日来临,里外西湖都结了薄冰,我和外婆就早早地熄了灯,暖在一个被窝里,外婆一边轻轻地拍着我,一边用柳毅传书、孟姜女千里寻夫的故事把我送入梦乡。外婆有着清晰地叙述故事情节和生动地描绘场景人情的能力。我小时候是那样地迷恋于外婆的故事,以致于上学以后,虽能读书,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以为书上写的远不如外婆讲的好。外婆的口头语言实在生动。她要是说某人脸上肮脏,就说此人脸像“毛笋壳”,她要是斥某人顾小失大,就以“牛走过不看见,虱子爬过倒抓得牢”来作比方。她像很多浙江人一样,特别擅长于使用摹声摹状词。我记得她描绘白娘娘被法海用塔镇住一节时,是这样说的“那法海‘嚓’地从袖子里摸出金缶,‘刷’地举到白娘娘头上,‘哗啦’一声响,万道金光罩住了白娘娘。哎呀呀,白娘娘再有天大本事,也只好‘苏’地软倒在地,一动也动不得了。”我每每听到这里,真恨不能把那害人的金缶“啪”地打个稀巴烂。我至今也还不明白我外婆何以有那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时又何以有那么生动的描绘。小时候曾问过她,她笑着回答“我也有我外婆,我外婆教给我的喽!”但如今我已不能深究那到底是真的还是戏话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民间故事改称为“外婆故事”或许是更为恰当?
外婆给予别人的是那么多,但她对别人却从无一丝奢求。她去世后,我整理她的衣箱。那是一只杭州产的藤条箱,底都快掉了。里面藏放着薄薄的一叠布衣布裤,大多是她亲手缝制的,有许多缀上了补钉。我流着泪找出一套比较整齐的,给她的遗体换上,却不料发现她贴身的衣袋里还有着一点“积蓄”。那是一厚叠的毛票,一、二百张,共计是三十四元五角。看着这点钱,全家都泣不成声了。自我工作后,我每月单独给外婆一些钱作零用,可是她总是用这钱买全家厨事所用的油盐酱醋,有时则塞块儿毛把的给那两个“第四代”添置学习用品,就像当年为我和我弟弟们买书包圆规一样。这一、二百张毛票,是她从“自己”的可怜的零用中一张一张地积攒起来的啊!她积攒了这一些,最后竟成了她自己的丧葬费用!
我悔恨,悔恨自己于外婆在世时没能好好照料她、回报她。在火葬场最后告别时,有位多次参加过丧礼的老妈妈忽然发现外婆的两手僵直着,马上小声告诉我说,那是因为外婆在天之灵还没听到下辈说几句好话,她让我快抓住外婆的手,捏,说“好话”,说是这就一定能把外婆的手捏成拳的。我虽不信迷信,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捏成拳,但这时却身不由己地跪下,紧紧地抓住了外婆那冰冷的、骨节突出的手。我想起这双手赐予我们的宽大仁慈的爱,想起这双手在世上所作过的虽然琐屑却是伟大的劳动,尤其是想起了我有愧于外婆的许多事来因为外婆不留心烧掉了我自己胡乱放在废纸篮里的讲义而对她大发脾气;因为外婆太忙而忘了在汤里搁盐而故意再不喝那汤;因为外婆后来常进医院要我陪夜而暗暗滋生过厌烦的情绪……外婆啊外婆,如今人死而不能复生,我还有什么“好话”可以抚慰你的心灵啊!我只能悔而又悔地喊了一声“外婆,我对不起你呀!”可万万没有想到,外婆的手指居然在我掌心里慢慢地蜷曲了起来!难道世上真有神灵?难道外婆真的听到了下辈发自心底的内疚悔恨而认可了这么微薄的一句“好话”?如果真是这样,外婆啊,你于世的要求实在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呀!
很多人感叹“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悲惨结局,我却要讴歌外婆的“春蚕丝尽身方死”的牺牲精神;许多人称颂英雄的丰功伟绩,我却要赞美外婆的平凡而琐屑的劳动一生;许多人以为唯有培养出了才子名士伟丈夫的人方值得树碑立传,我却要作一文纪念普通家庭的普通的亡者。因为,正是有了亿万个外婆这样的普通的女性,有了她们的普通的劳动,人类才得以繁衍,历史才得以延续,这世间才如此地兴旺和发展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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