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械的人,一颗机械的心。
这就是现在的荣绒,这就是她为鼓山做出的牺牲。
成然与她拥抱在一起,却像是搂着一个陌生人。或许她们需要一个重新熟悉的机会,可如今她们都已经不再年少。
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很顽固的,成然不习惯如今的荣绒,也不喜欢这样的她。但成然可以忍受。她什么都能忍受。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而荣绒,她如今越来越像一个男人,成然注意到她的嘴唇上生出了细细的胡须,毛发从皮下生长就像雄性的灵魂在体内膨胀,野心勃勃,磨牙吮血。叫人由衷觉得不安,动物一样的,稚童一样的,原始又野蛮的男性气魄,鬼魂一样的,父亲一样的,暴虐又残酷的官老爷骨骼。
成然不认可荣绒的作为,她发自内心地不认可。只是她不会表露自己不满,她是个顺从的人,从来如此。往往是这样的人,都是奴才的骨头,偏偏私底下还要当主人,知道自己是奴才而不承认的,就是格色最贱的了。成然知道自己是奴才,从来都是。
“你高兴吗?”
荣绒在监狱里也是威风八面了,对任何人,召之即来,就像拎着狗绳的奴隶主一样,谄媚的贱种们互相打招呼时还能把人的脸皮戴得端端正正,还格外要梳理打扮一番,怎么一见到她立即就长出狗毛呢,哈气的样子真像垂涎的老犬,而荣绒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神色就能叫他们把尾巴转得飞快。
成然是奴才不假,她是当过人的。以她所见,这北通湖,有许多本来是人的,如今变成了狗,有一些本就是狗的,则格外有凶气,仿佛离开主人一段时间还不适应了似的,如今终于找到老爷了,立即把藏在箱底的狗皮换上,呵,多神气了!
荣绒照例要问一问成然,“你高兴吗?”“你吃得好吗?”“今天还舒服吗?”主人家对最宠爱的猫狗总是格外照顾,因为这种特别的青睐,成然常常看到那些披着狗皮的奴才背地里编排她,见面时却一幅如沐春风,三生有幸的样子。
她一旦要回答荣绒的问题,也总是说“好得很。”“一切都好。”
其实她只觉得自己心如刀绞。
荣绒应该是发了病,这种病倒像是会传染的,染病的人不痛不痒,脸上时常红光满面,并且双目炯炯有神,有时候能瞧见这些披狗皮的人在悠闲地散步,像是饱食终日的食肉者慢走消化,腆着肚子的模样果真像极了老饕。
他们也每天高声朗读人民派的宣传册子,也在饭后讨论领袖的主义,成然见过许多,工人们、农民、文职人员和学生,他们在乡间,在工厂,在劳动间和教室,说话时总是压抑不住心情的激动,脸上滚烫的,大脑里像是藏着太阳,光芒从眼睛里射出来。而这些肥胖的犬类们,他们平静极了,和尚与道士们念诵经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大概他们是不信自己嘴里的话,只是还要拿出来念一念,这些字词和塞牙缝的肉丝一样,假如不剃一下,总是不爽利。逢人问起他们是什么信念的,他们总要说自己一定是要为建成大同社会乌托邦而奋斗终身。
成然躲在荣绒背后暗地里观察了许久,因为她正是有这样特殊的身份,有不牵扯任何利益,所以她的观察角度总是可以比旁人通透的。让她来说,这些狗彘大约是铁石的心肠,皮和肉是热的,骨头却很凉,这股阴飕飕的冷气直从人尾椎挂上来,不寒而栗的感觉往往而有。
这样的病似乎是从荣绒身上蔓延出来的,她是这里的头头,成然在战后与她常不能相见,以至于枕边人的精神状态出了这样大的改变,她还一直没能觉察。但若是仔细回想,荣绒那副老爷的架子似乎也是战后才出来的。
到底是她内里就变了一个人,还是周围的环境促成她有这样的变化。成然是相信前一个说法的,当然,叫任何一个熟悉荣主任的人来说,她以往是极冷酷、精密,有非人特质的一个家伙,这是在鼓山就有的情况,成然知道荣绒也曾是个稚气的姑娘,现在的她与二十年前的,已彻头彻尾不是同一个。
怪异的病症就像什么恶魔,在某个夜晚吃掉了荣绒,伪装成她的样子,还招来了魔子魔孙一起做祸。
成然的警卫员被囚禁在基地里,与她不同,忠心耿耿的警卫员同志如今是沦为阶下囚了。
北通湖天高地远,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外界毫不相关,荣绒编好的网紧紧裹着每一栋楼的每一个人,这里的无非三种人,一类是主子,一类是奴隶,一类是不愿承认的奴隶。
成然说要去北通湖上看看风景,陪同她的还有几个警卫,他们热情又真诚,是不自知的奴才,又或者是装作不知,成然当然是高他们不止一等了,她说的话,这些人总是要听的。借着小解的名头,她在半途的一片光秃秃的桦树林叫停了车辆,独自钻入茫茫的林间雪地,一身白衣,她走进去时像幽灵一样。警卫们等待许久,左右不见她回返,这才意识到成然是逃跑了。
她这样一个女人,在北通湖失了踪,几乎是与死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