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面并不是乐陵城的府衙,而是在数十万镇辽军汇聚的军营当中。
任氏太乙亲自捧着的封印木匣,在各家世族高门的簇拥下缓步前行。
四周有如汪洋的森严黑甲,凝聚着恐怖兵家煞气,饶是随行的世族高门中人全都修为不低,却依旧在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此情此景,原本还对任氏太乙突然背叛太史氏有些不解、甚至是不满的他们,心中突然就理解、释然了。
如此虎狼锐士自北向南、居高临下,与下山猛虎有什么区别?
抵挡?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也!
……
须臾,被一路引到中军大帐的一众世族高门,并没有得以直接入帐。
“等着。”
那引路的镇辽军随军文士在撂下这两个字后,便没有搭理他们,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姿态之随意与傲慢,让高高在上惯了的一众世族高门如何能忍?
‘哼!区区一个天门境的参军司马,安敢如此怠慢我等!’
只是就在他们忍不住想要发作的时候,余光瞥见任氏老祖那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他们不禁心中一惊,赶忙将心中不满强压了下去。
‘罢了,形势比人强,当忍则忍吧!’
不管愿意不愿意,现在的他们已经彻底断绝了黄天道那条路,与太史氏那一系世族高门也彻底撕破了脸。
要是再由性子来,在镇辽军这里闹出乱子,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念头倏忽转过后,他们忽然又有些后悔这段时间太冲动了,将事情做得太绝,以致于现在算是半点退路也没有了。
心中轻叹着,一众青州世族高门用焦灼的目光,望着眼前那座近在咫尺的镇辽军中军大帐,静静等待着来自帐中的传唤。
某一瞬间,他们甚至隐隐生出一种颇为荒唐的错觉。
那就是此刻的他们,似乎不是站在这于广袤旷野立下的军营之中,而是身处那巍峨威严的帝阙之外,战战兢兢且忐忑地等待着……觐见!
……
十月下,青州的天也已微寒。
呼啸而过的风声,有些萧索。
偏偏头顶高悬的阳光,今日竟是格外的刺眼。
眯着眼望着上方那目眩神迷的明艳大日,那青州世族高门中人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独据一方,说一不二这么多年,却没想到竟沦落到今日这番地步。
两个时辰了。
他们乘着晨露而来。
到现在霜露散去,那中军大帐的帷幕已经开阖了多次。
可那位燕国公却依旧没有召见他们的意思。
期间,不断往来的镇辽将领与甲兵的无视,更让他们难以接受。
就算有人投来目光,也是玩味中带着几分戏谑。
要么就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这种冰冷不似毒蛇凝视的阴冷,而是那种被猛兽窥伺,如临大敌的悚然。
又小半个时辰后。
眼看营中不断燃起烟火气,那些镇辽虎狼沉默且安然地享用起餐食,终于受不了这种羞辱的青州世族高门中人,不少都涨着脸、面露愤怒之色。
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居于众人之前的任氏老祖淡淡道。
“想走的,可以自行离去。”
“若是起了性子,连累了他人,莫要怪老祖我不念世族情义。”
一语既出,一众青州世族高门脸色一僵。
沉默中,除了零星两三人秉持着世族的骄傲与血性,毅然拂袖离去。
余下众人终是没有动弹。
对此,任氏老祖不曾回头动弹的面上展露欣慰之余,又对那离去的两三家生出几分怜悯。
蠢货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
乱世啊!
身在劫中,连他任氏都如履薄冰,生怕数千年的基业一朝沦丧、覆灭。
他们倒好,竟还蠢到用过去沽名卖直的那套行事。
当真是气数尽了!
而就在任氏老祖心中感慨之际,前方的中军大帐帷幕终于再次展开。
见那面白无须、身着锦衣的身影缓步走到面前,任氏老祖赶忙微微躬身,以示行礼。
中行固愣了一下,本不打算搭理。
毕竟要论仇视这些世族高门,他中行固论第一,就连韩绍也要退避三舍。
只不过在瞥了任氏老祖一眼后,他想了想,还是简单揖了揖。
“进来吧,君上召见。”
任氏老祖面上一喜,赶忙点头应声。
“喏。”
说着,快行几步,得近中行固身后,又道。
“劳驾提督引路,来日必有厚报。”
中行固脚步一顿,有些讶异道。
“任老祖竟认得我这老奴?”
任氏老祖闻言,笑道。
“六扇门积威甚重,皆赖提督之功,任某怎能不识提督威名?”
以中行固如今的地位和修为,寻常人拍的马屁已经难以让他有所触动。
可这任氏老祖怎么说也是一尊九境太乙,能让他这般小意阿谀,中行固还是有些得意的。
不过面上他却是皮笑肉不笑道。
“哦?只不过……认得某,可不一定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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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着,中行固稍稍一顿,感受着袍袖中突然多出来的储物锦囊,不由莞尔一笑。
“任老祖,当真妙人。”
“看来,日后你我当亲近亲近。”
这些年六扇门固然发展得不错,可这世间巅峰战力却是薄弱了些。
虽说有涂山氏帮衬,可正如君上私下所言的那句‘非我族类’,终是难以真正信任、倚仗。
而这任氏老祖……
从他一言不合便能对自己那少时老友下手来看,堪称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能够抹开面子,在自己这个残缺阉奴面前屈膝阿谀,更有厚颜无耻与圆滑世故。
嗯,我六扇门,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面对中行固话锋一转递过来的橄榄枝,任氏老祖目光闪动间,强大的神魂、神念,须臾便做出了得失与利益的衡量。
“那任某就……多谢提督的提携之恩了。”
如此识趣,中行固眯眼一笑。
“好说好说。”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在进入中军大帐前收了声。
“君上——”
“进。”
随任氏老祖一同进入大帐的一众青州世族高门,入目便见到那一副巨大的舆图。
而在那副巨大舆图下,那道修长俊逸的身影一如传言中般年轻到了极致。
若非对方身上那袭黑色山河衮服,以及深邃如渊、威严森然的气息,怕是只会被对方的模样所欺骗,只当是某个世族高门走出的年轻子弟。
一众青州世族高门正失神感慨之际,韩绍从案牍抬首,目光随意地扫过众人,笑道。
“嚯,人还不少。”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笑言,入得众人之耳,初始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细细品味之后,不少心思灵动的,不禁泛起了嘀咕。
什么意思?
选择归顺你的人多,这不好吗?
唯有任氏老祖心中一沉,赶忙解释道。
“燕公勿怪,实乃是少了,无以成事!”
听得任氏老祖这话,中军大帐中的一众青州世族高门心中越发怪异。
可任氏老祖在韩绍面前这副恭敬的下位者模样,让他们丝毫不敢展露出来。
不少人在外面努力维持的笔直身形,也不由弯曲了下来,显得有些佝偻、瑟缩。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韩绍,嘴角含笑。
随后终于将目光落在任氏老祖一直捧在手里的封印木匣上。
任氏老祖瞬间会意,赶忙高举木匣快步上前几步。
“燕公容禀!”
“自太康六十年,黄天贼道入寇青州!蛊惑百姓、荼毒地方至今,已累十载有余矣!此十年间,我青州有志之士,无有一日不想着驱除贼寇!复我煌煌大雍两千余载赫赫声威!”
“惜哉!天时不予、乾坤倒转!贼寇势大,我等力有未逮!”
“只能任由贼寇肆虐乡土!每每思之,痛甚至哉!”
“今,幸得燕公举天兵而至,救我青州黎庶生灵于水火!我等亦感念燕公厚恩!”
“故,终是奋起余勇、拼死一搏,于前些时日斩杀贼寇渠帅并一应贼首若干!”
瞧瞧,这话说得多漂亮。
什么从贼不从贼的,压根不存在。
听着就感人。
韩绍眯着眼睛侧耳倾听着这番抑扬顿挫的瞎话,并未急着接话,而是静待着任氏老祖继续往下编。
果然,接下来他便话锋一转,面上现出义愤填膺之色。
“然,就在任某清扫贼寇残敌之时,却无意中洞悉了一则令任某痛惜至极的恶事!”
说着,他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太史氏与黄天道勾连、从贼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在细数完太史氏罪状后,又将自己如何强忍心痛,选择大义灭亲,亲自手刃多年至交老友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韩绍不时微微颔首,为这一番无中生有的精彩故事,暗自喝彩。
‘不错,编得很好,前后逻辑自洽,情绪也很饱满,要不是因为孤就是这一出戏的幕后黑手,孤差点就要信了。’
至于说旁人对此事的真假论断,重要吗?
不重要。
毕竟能够替自己争辩的那位太史公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还不随便怎么编?
“今,逆贼首级在此,还请燕公查验!”
站在案牍之下的中行固见状,从他手中接过封印木匣,顺势还不忘给他递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嗯,他现在是越来越喜欢这位任氏老祖了。
所以很少在韩绍面前表达自己喜好的中行固,在将封印木匣奉上时,难得笑着道了一句。
“君上,任老祖这次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啊——”
韩绍抬眼瞥了这老奴一眼,见他一脸讨好,不由有些好笑。
“你这老奴胆子大了,这是在教孤做事?”
跟在韩绍身边这么多年,知道他并未真的生气的中行固,堆着老脸连道不敢。
一直注视着韩绍神色变化的任氏老祖,看着中行固在韩绍面前的亲近,不禁越发坚定了与中行固亲近的念头。
可很快他便心中一慌,因为他刚刚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韩绍身上,竟忘了揭开那木匣上的封禁。
正欲开口间,他忽然一愣。
只见韩绍只随意挥了挥手,那木匣上的封印便瞬间告破。
抬眼对上韩绍落下的似笑非笑眼眸,任氏老祖本想替自己辩解两句,表明自己不是有意试探韩绍的实力。
可韩绍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甚至连瞥都没有去瞥那木匣中的首级一眼,便让中行固拿了下去。
“做的不错,孤很满意。”
此话一出,不但任氏老祖一颗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大帐中一众青州世族高门也是暗自长舒一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想必你们也没有用饭。”
韩绍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旁人看不懂的抬腕动作,随后便道。
“老固,布宴吧。”
容不得一众青州世族高门拒绝与客套。
很快便有亲卫营甲士在大帐中布下桌案、饭食。
只不过说是设宴,其实不过是些粗茶淡饭。
“军中简陋,诸位不要嫌弃。”
听到韩绍这话,一众习惯了锦衣玉食、珍禽异兽的世族高门微微蹙起的眉头瞬间舒展,连道不敢。
有些人眼看韩绍对自己这些人说话这般亲善温和,面上甚至泛起一抹与有荣焉的红光。
这世上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乞丐将自己的心肝脾肺全都掏出来,也只会换来一堆嫌恶。
可韩绍这等存在哪怕拿泔水招待他们,这些世人眼中的贵人也会因此感激涕零。
待到酒足饭饱,就在所有人都在等待韩绍的恩赏时,他们却是傻眼了。
什么恩赏?
不存在的。
现在你们的脑袋还顶在脖颈上,不就是老子给你们最大的恩赏?
所以在和声细语的温言一阵后,韩绍便挥手将他们全都打发了出去。
同样没有料到韩绍竟是这般态度的任氏老祖,面色自是说不上好。
愤怒?
自那日与太史氏太乙一同被韩绍彻底震慑住后,他就已经不敢在韩绍展现出这种情绪了。
此刻他只是感到一阵心慌。
“任公,还有事?”
听到韩绍淡淡的语调,任氏老祖干瘪的喉头耸动了一瞬,有些艰难地抬眼望向韩绍。
“敢问燕公……我镇辽虎狼何时南下,彻底抵定青州?”
刚刚还与他言笑晏晏的中行固,瞬间变脸呵斥道。
“放肆!你敢刺探军情?”
任氏老祖面色一变,慌忙就要为自己辩解。
而这时,韩绍却是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任公有功于孤,倒也不算外人,不用这么紧张。”
“至于说大军南下……”
韩绍稍稍一顿,看着他叹息道。
“怕是任公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什么!”
听闻这话,任氏老祖被惊得瞬间起身。
“怎么会这样!”
开什么玩笑!
现在他杀了太史氏老祖,他任氏已经与太史氏一系的世族高门成为血仇不说。
这一举动也引得青州之外的诸多顶尖世族高门不满与敌视。
黄天道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现任青州渠帅被他所杀,大半个青州黄天道高层几乎被一锅端。
接下来那些黄天道余孽必定反噬,甚至还会招致与青州接壤的徐、兖二州围攻!
现在你告诉我镇辽军不南下了?
任氏老祖如坠冰窟。
此刻要不是畏惧韩绍的实力,他真恨不得豁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了!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般无耻!
你他妈之前明明跟我承诺过的!
望着任氏老祖时而苍白、时而涨红的脸色,韩绍颇觉有趣,却也没有过多逗弄他,只淡淡道。
“孤也不想,谁让孤已经得到消息,黄天道现在已经合冀、豫、兖三州之力即将兵临青州了呢?”
唔,其实还有一个徐州的。
不过徐州在南边,而青州南边现在不是不在镇辽军手中么?
“所以还请任公体谅一二。”
韩绍大手一挥,义薄云天道。
“待孤荡平此三路贼寇援军,定保你任氏无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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